我认识李慧芳是在欧阳中石先生的宴会上，听说是一位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，却又不知何方神圣。只见她年方六十几岁，徐娘已老，却生得仪态大方，神清气朗，文静中显得几分聪秀，贤淑里含着某些慧敏，的确是大家风范，令人欣然想往。

对于京剧，我虽远在门外三十里，但素日尊仰名家大师，即便是新秀时髦，也还略晓一二，怎么竟然不曾领教这位李慧芳，探询之下，不禁一惊。

提起次人大大地有名，只怪我孤陋寡闻，缘悭一面。谁不知道她真真正正的[文武昆乱不挡]，十八般武器件件皆精。

试以[盗魂铃]为例，先唱梅，尚，程，荀的[四五花洞]，每人一句。接着姜派的[宗保巡营]，言派的[让徐州]，最后是[二进宫]，生，旦，净，[一赶三]。她可不象别人那样，卖小聪明，弄小噱头，假冒伪劣，哗众取宠。李慧芳明码实价，动真格的，她学的是四大名旦各自不同的发声部位，控音方法，得其三昧，程就是程，荀就是荀，一字不苟，一腔不滥，中规中矩，原汁原味，这就与众不同。

倘若到此为止，还可以说她千锤百炼不过这么两句。不。当年她在江南跑码头，挑班挂头牌，打炮戏不是三天，打破常规唱四天。从梅派[凤还巢]，尚派[汉明妃]，程派[锁麟囊]，到荀派[红娘]，没点真功夫，压不住台。敢贴这样的[海报]吗。在苏，杭，宁，沪一带班门弄斧可不是好玩儿的。

非但此也，老生她演过言派的[上天台]，大路[辕门斩子]，老旦[三进士]，小生[白门楼]，各宗其宗，各流其派。而且，往往在一出戏里先后扮演两个不同角色，刻划两个不同人物。在[四郎探母]里前铁镜后四郎，在[穆柯寨]里前穆桂英后杨延昭，[吕布与貂蝉]先貂蝉后吕布，[红鬃烈马]前王宝钏后薛平贵。如此等等，不胜枚举。即使同是青衣，老生，小生角色，跟据剧情，人物的差异，她也要[而且也能]扳倒[千人一面]的[老一套]，演出[一人千面]的[一招鲜]。

您看，同是小生，[回荆州]周瑜坐帐，颐指气使，不可一世。[四郎探母]宗保巡营，少年气盛，春风得意。性格形象，兀自不同。同唱言派，陶谦无奈[让徐州]，刘秀雍容[上天台]。同演青衣，赵艳容装疯的痛苦，王春娥教子的忧忿。心事神态，各有千秋。就是同一个人物，穆柯寨上，青春热火，爱情勃发，一往无前的穆桂英，和挂帅北伐，年迈心寒，朝纲不振，再三踌躇的穆桂英，精神面貌，判若两人。这都在说明，她从不满足，拘泥于对梅，尚，程，荀几可乱真的模仿。她是一位积极进取，刻意创作，特立不群，一枝独秀的李慧芳。

认识李慧芳之后，我便想方设法，孜孜以求，看她的戏，淘澄她的音像。经过几年努力，居然大有收获。当面请教疑难而外，经常把录像上的四位三忍受，五位宗保，三位貂蝉请到一起，[同台演出]，对比着看个分明究竟。当然，我这并非练功夫，而是品味道。最后终于得出一句话，[李慧芳，我真服了你啦。]

那么她是怎样学得如此多才多艺而又出类拔萃的呢。女的不能坐科，他又没入过戏校，小时候拜过两位老师，也都名气不大，而且时间很短，依我看，她的本领由得着国画的一条格言，[外师造化，中得心沅]。

李慧芳是从旧社会大杂院贫民窟里摔打出来的，唱不好就没饭吃。她不能不把观众喜欢不喜欢当作自己演的好不好的寒暑表，一腔一调地琢磨，步步走高，好多捞点戏份买米下锅。她真正尝过观众是衣食父母的滋味。她半生尽傍名角儿。周信芳对她爱护备至，提掖有加。林树森，高百岁，宋德珠，程玉菁，杨畹农众多名家，她有的搭过班，有的学过戏，有的和作演出过，后来还参加了梅兰芳剧团，亲聆梅公教诲。跟着这些位大家，耳濡目染，学看演练，这就是她天大造化。她还学过淮剧，汉剧，演过话剧电影，博闻强识，触类旁通，使她的京剧表演艺术，高瞻远瞩，更上层楼。此三者，广大观众，同台师友，兄弟剧种，都属客观[造化]的学习对象。她演了七十年，学了七十年，日就月将，终成大器。

但是，仅只[外师造化]远远不够，还须强调[中得心沅]，李慧芳管它叫作[悟性] 。不是同样的师父把着手教吗，有的人就是不得其门而入。邯郸学步，依样葫芦，有时候画虎不成反类其犬，实在令人气短。李慧芳的[悟性]，就是用心来演，用心来唱。设身处地，将心比心，情动于中而形于外，把戏中人物此时此地此事的思想感情，表现出来，感染观众，使大家随着他而喜怒哀乐。在这里，台上演员，剧中人物合二而一。李李慧芳成了[三娘教子]的王春娥了。博采众长的[外师造化]，经过感悟琢磨的[中得心沅]，融合贯通，再度创作。她学了七十年，[悟]了七十年，外化显象，神会现形。一出[白蛇传]尽管唱词曲调相同，而风貌神韵互异。李慧芳的白娘子和杜近芳的白娘子并不一样。唯具特色，才有魅力。

行笔至此，忽然想起东坡居士那首[欲把西湖比西子]的名作，灵机一动，脱口而出，这个李慧芳。

水光滟潋[生]偏好，山色空朦[旦]更奇。

浓抹淡妆都唱罢，自出机杼最相宜。

一笑，干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