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慧芳同志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全能演员。[全]固然难能，[全]而又[好]，就更可贵了。我们知道，李慧芳并不是梨园世家科班出身。她出生在一个小手工业者家庭里，祖父和父亲都以做鞋楦头为业。由于他们都喜欢京剧，因而慧芳从小便被熏得也喜欢上了京剧艺术,四，五岁时就已学会了不少唱段。后来父亲失了业，弟弟妹妹又多，困难的家庭生活，迫使她在八岁的时候就开始了卖唱生涯。由于得到了王连平先生的垂爱，经他引荐，进入了梨园的门坎。她虽然没进科班，却拜了先生，曾得李玉龙，宋继亭等先生的传授。1938年，14岁的李慧芳第一次正式演出[黄金台]，从此便以老生应工，搭班唱戏了。这时期她演出的剧目有[失空斩][战太平][辕门斩子][李陵碑][鼎盛春秋][红鬃烈马][群英会][宝莲灯][桑园会][上天台]等戏。后来她辗转到了南京，又到了上海。 1946年，李慧芳在上海演出， 周信芳别具慧眼， 极力动员她改小嗓，唱旦角。慧芳由此就改唱了旦角。乍改之下，观众们很是惊讶，结果出乎意料地好。于是她拜程玉菁 ，赵桐珊为师。兼青衣，花旦两工。慧芳有过人的优越条件，她身才修长挺秀 ，扮相隽美娟好，嗓音甜润悠扬，台风雍容端庄，一时就大[红]了起来。 解放后，她先在苏州，1954年北上参加了中国京剧院，以后又转到了北京京剧院。1946年以来，她演出的旦角戏很多，如，[凤还巢]，[宇宙锋]，[贵妃醉酒]，[生死恨]，[汉明妃]，[锁麟囊]，[荒山泪]，[红娘]，[红楼二尤]，[坐楼杀惜]，[赠书记]，[蝴蝶杯]，和[秦香莲]。中间穿插着反串的如，[木兰从军]，[五侯宴]，[慈母泪]，[白门楼]，和[辕门斩子]等戏。至于戏中串戏的玩笑戏，慧芳也演的规规矩矩，而从行当流派的转换过程中表现出她全能不挡的才能。此外她对现代戏也有极大的兴趣，六十年代她扮演[红湖赤卫队]中的韩英，演得相当成功。近年来，她又参加了以和平解放北平为背景的现代戏[雪映古城]的演出。

纵观李慧芳四十多年的舞台生活，她演过几十出戏，演出角色包罗老生，青衣，花旦，小生，以至于老旦五个行当。我们说她是一个[全能]的演员，这个[全]字，在她说来，确实是当之无愧的。

李慧芳的演唱艺术，有什么特色呢，谈起自己的艺术她是很谦虚的，总说自己的艺术没有什么特色。用戏班的话说，都是[官中]的，都是大路的。诚然，不管老生或旦角，她既没宗法哪一家，也没行成自己的流派。，艺术特色不很突出。在现在大多数演员都各有师承宗法，各师各的路子的情况下，她的艺术风格的确是没有时髦的特色。然而，这种情况，究竞好不好呢，我的看法是这样的，有特色,固然有它的好处,[没有特色]本身也有自己的格色之处。

我曾经考虑过梅兰芳的唱腔艺术,他究竞有多少特殊的梅腔呢.他的艺术特色是什么呢.我也曾推敲过余叔岩的唱腔艺术,他的艺术特色又是什么呢.从感受上来说,我觉得他们的艺术的确是不同一般的.但特色是什么呢.对于梅先生我们说是纯正,雍容,优美而入情.对于余先生,我们说是挺拔,醇厚,深远而清越.这样的评价对于俩位大师来说,还远比能概括无遗.我觉得似乎怎么说也不如说一个[好]字.虽然说的不具体,但可以笼统地包容他们的全部艺术.这俩位大师的艺术已经成为旦,生两行的标准,这是毫无疑义的.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他们的艺术是[官中]的,是[大路]的,恐怕不能说是失之唐突吧.当然,慧芳的艺术不能和梅,余俩位大师相提并论, 然而, 就在这一点上,还是有一点相近的.[没有特色的特色],不失可贵.关键是慧芳无论演旦角或老生,小生,老旦,确实都有可以吸引观众的魅力.我听到过慧芳刻意模仿程派的[锁麟囊],听到过模仿言派的[让徐州] ,都颇能得其神髓.因此我相信,如果着力下心攻哪一家流派的话,她完全可以成为某流派的优秀传人.但是她没有走这条路子，而是以[官中]，[大路]，为本。根据须要汲取各派之长，融会一起，构成自己的[没有特色]的特色。 我把她的艺术概括为八个字， 率真挺秀，自然天成。

慧芳的小嗓，挺拔而不刚暴，园润而不娇柔。听来令人觉得是自然天成的。唱法上，不是山间小溪的潺缓流水，不是枝头黄莺的婉转舌簧，也不是刻意下心以求玲珑剔透，更不是矫揉造作讨笑献媚。她摆字不求其巧，所求在于大方平妥。润腔不取其俏，所求在于气韵悠扬。因此她的唱，款款落落，端庄自然，使人觉得美而不媚，清而不[嗲]。这个[嗲]字本是上海话，意思是轻佻娇柔，甚至有点贱声贱气。这句上海话流传开来，逐渐就成了戏班里对某种贱声贱气唱法的评语。慧芳的唱绝没有这种[嗲]的表现。这和她的扮相，台风都是一致的，和谐的。总是表现出一种严肃凝重，规矩清丽的闺秀风范。

为了清楚地说明问题，我们先以她的[宇宙锋]中[反二黄慢板]一段为例，作一点分析。她这出戏是以梅派为宗的，虽然有一些细微的地方和梅先生的唱法不一样，但那是无关宏旨的。例如，[懒睁杏眼]的[眼]字大腔，她就和梅先生有一点不同，[眼]字腔的第二板上，梅先生是67653235，而慧芳把3235唱成3 5，能说这不是梅派吗。

我认为不应这样看，类似这样的一些地方，梅先生本人也会时有更动。我们学一种流派，不能每个音符都完全一样，而应追求总的风格特色与神韵。他唱的[我这里假意儿]的[儿]字，[扭捏向前]的[捏]字，[前]字，[我只得]的[得]字，以至最后[接我上天]的[天]字，这些字的收字落音，不轻不重，不过火，不短欠，虽然只是轻轻一点，但极能体现梅派的特色。从这里可以看出慧芳掌握梅派艺术的功力。

为了比较全面地理解慧芳的艺术，我们还可以拿一出新戏来进行分析，看她如何运用自己的艺术思想去指导舞台实践，去展开发挥。五十年代慧芳演出过一个新编戏[赠书记]。戏里有一段[四平调]，唱词是这样的， 昨日松林遇书生，温文儒雅玲珑生，他于我身世同只身孤零， [行弦，加白，我看谭公子品学兼优，人才出众，怎不叫人一见倾心哪。]怎能够促膝吐衷情。 赖乳娘，巧玉成。借奇书，托知音。[行弦，加白，奇书哇，奇书。]爹爹遗言须记省，奇书原为定终身。怕的是我叔来做梗， [行弦，夹白，可恨叔父，遇事欺凌，此事他若知道，万难如愿哪。 镜花水月事难成，终身事，自拿稳，千里难遇知心人。 奇书作凭证，盼乳娘早来临，当面定终身。 在这段唱腔的处理上，慧芳以梅派为基调，又加上了一些荀派的唱法，把青衣和花旦揉合在一起。设计了一些委婉的唱腔，来表达人物内心的深情。然而她没有唱成[螺丝大院 ]的花腔，没有那种卖弄风情的发挥，而只是于一般[官中]的腔中加了一点点轻重明暗的变化，我个人觉得这样很好，那种过分的外在的表露，那种[淋漓尽致]的演唱，有时会很讨嫌。也许这是一种偏见，我觉的我们的古典艺术，包括京剧在内，还是应当保持它的内在含蓄更好一些，因为这样可以耐人回味。慧芳的这段[赠书记]就颇有这样的意思，听来顺耳，新颖，而含意又很深远。在一明一暗之间，闪闪烁烁，显示了艺术的魅力。唱段中的[温文儒雅]的[温文]两个字是极难处理的，同声同韵，只是不同字调，[温]字是阴平，[文]字是阳平。而慧芳在这里却唱的很巧，[温]字高平调，稍稍一拖，收字一顿，然后又唱出了北京音的[文]字，既摆正了字，又很能表现出称赞的心情。[雅]字不大放音，含在嘴里，既轻又低，但确颇有亮度，喜爱之情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。[他与我]的[他]字，唱的暗而柔，以表先对公子的倾心爱慕，而[我]字则在婉转中略略一顿，以表现自己的娇羞之情， 这样处理既干净有含蓄。唱中有加白，其中[品学兼优，人材出众，怎不叫人一见倾心哪]的念法，显出了荀派花旦的味儿。[做梗]两字的唱法，是慧芳跟据人物感情的需要而自创的新腔，既有[埋怨]，又有[无奈]，这样设计是很不错的。[婚姻事，自拿稳]的[稳]字，声音转暗，一个小小的回旋，很能表现少女的私衷，这写都是她[慧]心独具的地方。 慧芳小嗓固然很好，而她的大嗓也相当的好。爱护她的人都很关心，怕她大，小嗓互受影响。然而在慧芳这却没有关系。当别人告诉她老反串大嗓恐怕出问题时，她总说，[我唱老生不应该说是反串，因为我的起蒙倒是大嗓。]事实真是这样，他唱老生，我们听不出是反串过来的，他的大嗓宽亮而有厚度，唱起挺拔激越，没有什么女声的痕迹，这是很难得的。她的[失街亭][两国交锋龙虎斗，]一段[西皮原板]唱法方正规矩，充沛挺拔。[两国]的[两]字，宗余派，从高处起音。[交锋]的[锋]字， 是喷口字，喷气送字，口齿清晰。[各为其主]的[其]字，因为属于团字，必须控制舌尖，掌握舌面，以免混淆了尖团。慧芳在这里，念的很准，颇能显示她咀里的功夫。[赏罚中公平莫要自由]的[公平]之间加一个[呃]的音，转换的很快，而[平]字又要延伸一下，她处理的很好。[莫要自由]的[要]字，最后收音之前用了一个[擞]，[自]字也很讲究，这都足以显示她对老生一行的确有着相当的造诣。[上]